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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｜读者：陈清泓
那个健身房就开在我租住的小区附近，它什么时候倒闭的，我不知道，就像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张的。我从没在那挥汗如雨过，办卡时倒是摸了摸那儿的跑步机，幻想着我能跑出瓜子脸、小细腿、蜂腰翘臀。健身教练说这还有动感单车、椭圆机、瑜伽课，马上能建成游泳池。他还承诺，一起办卡的人越多，价格越低。我陶醉于自己的自律之中，以为自己用低廉的价格买下了身体健康的光明未来。但实际上，从那之后，我就义无反顾地跳入了连环坑中。
那天下雨，健身教练骑着小电驴来我们家，带着合同上门服务。他肌肉饱满，但是很白，长得敦厚，看上去值得信赖，经常穿着一件红色紧身背心，上面印着“中国”两字。他头发被淋得很湿，合同却很完好，我们深受感动。
我和舍友还拉了一个朋友办卡，一人一年1280元的价格，一共三张。健身教练说，这是不能和别人说的价格，因为太低了，还附赠礼品，如果说出去，健身房没法拉别的客户，他得滚出健身圈。我们点点头，讳莫如深，一半感激，一半有占了便宜的得意，我们三人一起签了合同，舍友很有法律意识，在合同上手写了教练的承诺：转卡不收转卡费，并赠运动包、水壶、毛巾等健身用品。我提醒她，要写三套。当时我觉得，如果我和舍友联手，这世上没有能骗得了我们的人。我把钱转给教练，他的支付宝头像是他老婆，我觉得他为家讨生活也挺不容易。
没几天我又遇见了那个爱穿红背心的教练。他见了我们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热情。据他说，健身房开业生意很好，他一天能拉十几个客户办卡，今非昔比，当时用那么低的价格给我们办了三张卡，我们占了大便宜。我嘴比较笨，不知道说点什么反驳他。
承诺的赠品也拿回来了，是胶漆味很重的劣质包，上面印着几个大字，XX健身房。我不好意思背。我问舍友，其他健身用品呢，舍友说，前台说只有包，没别的，爱拿不拿，态度很差。我说，合同上都写着呢。舍友劝道，算了，要开业了，不和他们一般见识。但我和她都有些气馁的样子，看来，在健身行业，合同不好使。
从那之后，我们每踩一个坑，都在印证一条真理：健身行业，没有契约精神。合同条款后半句没保住，没过多久，我们又因为条款前半句和他们吵起来了。
健身房开始试营业，我就开始了996，连卡都没时间去激活。也幸亏没激活卡，我准备把卡转给我朋友。不过当我们到了健身房，前台傲慢无礼，活像奢侈品专柜的导购。她一听我们说合同，就猛然抬头说：“我们从来不看合同，谁和你们签的找谁去。”
我想，得找红背心教练。我打开微信好友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，搜了一下聊天记录，才发现红背心教练的微信名已赫然改成了：xx（海参自产批发）。原来悄无声息改行了。
健身房跑路，从健身教练开始。我充满危机感地低头问，那转卡费多少？前台不耐烦地说，四百。我马上像个真正的穷鬼一样，严厉拒绝。我要找经理，经理带出来几个健身教练，个个态度冷淡，表情严肃，好像请来的保镖。经理得知我合同找不到后，态度立刻变得温柔而嚣张：“你们回家吧，回家找找，找到了合同再说。”
《家族的形式》剧照
我知道经理是笃定我们找不到合同。第二天，当我把那张皱皱巴巴，从抽屉缝隙里找到的合同放在他面前时，他的脸色很难看，风度也一扫而光。沉默中，前台很知道审时度势，对我们说：“你们开的这是特价卡，知道吧？转不了。”她的语气，就好像一个永远只买标签价的有钱人。而我这个曾经因为优惠价确实沾沾自喜的穷鬼，不知道怎么，就败下阵来，有些羞愧。原来是有没有合同都没用，这合同就是废纸一张。前台不再看我们，好像我们是几只没人来领的赠品运动包。我看着她想，她一天坐在这10多个小时，我也天天996，普通劳动人民何苦为难普通劳动人民？
健身房“违约”成了家常便饭。我常听同事抱怨，承诺的游泳池迟迟没建好，浴室不能用，每次都答复说正在“试营业”。直到我的卡都丢了，听说游泳池才建好，我想那应该要开业了吧。
虽然秉持着劳动人民惺惺相惜的情怀，但还是免不了和健身房前台又干了一仗。健身房开业几个月后，我舍友去激活卡，前台告诉她，卡早就被激活了，因为当时一次性开了三张卡，办的是家庭卡，其中一张激活，所有人都跟着激活。其中一个朋友，她几个月前就来过了。
这下，我彻底糊涂了，一开始红背心教练说这是贵宾卡，后来前台说这是低价卡，现在又说是家庭卡。这到底是张什么卡？我翻来覆去地看我的合同，我怎么看也没找到“家庭卡”三个字，也就是说，我舍友试营业时去了两次，我一次没去，卡也丢了，现在已经跟着一个朋友激活几个月了？倒计时已经开始了，这1280也花了，现在健身在我面前放了个沙漏，告诉我，快点锻炼，你的时间不多了。
舍友与经理、前台据理力争，说要打电话到消协举报，前台甩着头说，随你举报！舍友吐槽，开健身房的，都和黑社会一样。后来，舍友打没打给消协我不知道，倒是经理后来打来了电话，说同意把她的卡重新激活。我当时以为“打消协”有用，后来想想，有可能是他们当时已经密谋跑路，不愿多惹麻烦。
爆雷之前，我就预感他们要跑路。尤其当舍友说，健身房表示要重新装修，我心中警铃大作。这才刚正式开业没多久，怎么又要装修？舍友说，经理觉得里面不透气，要打通了，重新改造一下。确实得装，太闷了，你去了就知道了。
我没去，所以我也确实不知道有多闷。但我常打听着健身房的消息，听说那边在低价开办会员卡，开的时间越长，价格越低，最低的年卡有500元。我又糊涂了，当初对我们讳莫如深的最低价，怎么还能打对折？
他们的教练如同蝗虫趴在各个小区路口，一有人路过就扑上去，七嘴八舌：“美女、帅哥，XX游泳健身看一下。最后一天，最低价格。”那疯狂程度、急迫程度，好像朋友圈里房屋中介的广告：最后1小时，马上涨价！大平层一梯一户花园小区上重点学校。这种疯狂促销让健身房日进斗金，这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的《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》，所有人都知道纳萨尔要被杀死在小镇上，明白人都知道健身房要倒闭了。但谁都阻止不了。
高潮在史无前例的低价大酬宾的顶点戛然而止，有一天早上，刚上班，打开微信，我就被拉进了维权群。群里发了一张照片，是物业张贴的公告，大致意思是XX健身房已欠了200多万的房租，存在风险，请各位居民谨慎办卡。
XX健身房大门别了个锁，关门大吉。群里陆陆续续进来了469人，其中很多是昨天刚办了卡，今天就得维权的倒霉蛋。有人穿着一身运动装，脚踩运动鞋到了门口，才知道它跑路了，只得现场扫码加入维权群。
进群第一件事，就是改名字、昵称、钱数、卡的类别。我一路划过去，看到例如：杨5680家庭卡，周5680卡，2880个人卡 静，吴3880亲子卡，于7600家庭卡，3680家庭卡 儿童长期游泳等等，每一个名字都有金钱被吞噬、健身梦想白白破灭的声音，受害者有大学生、家庭主妇、白领，甚至小区旁边卖肉夹馍的，做水果批发的，都是老熟人。
健身房是当代跑路之王，健身房的“爆雷”频率甚至高过娱乐圈的塌房。有个群友说，上学这几年，办了三家健身房的卡，跑了两家。大家纷纷说，太惨了。另一个群友说她更惨，刚开了私教课，教练和经理合起伙骗人，几万块就这么打水漂了。有人跑到健身房去闹，有几个教练在维持秩序，他们安抚大家，先登记大家的信息，再进行沟通交流。大家的诉求就是退钱。
群友A看起来经验丰富，他说，你们登记信息也没用，他们就是想拖时间，等着吧，说不定等悄悄搬完健身器材，转头把你们的个人信息卖了，再赚一笔。大家也觉得不能等下去。有人打12345举报，有人向派出所报警。流程还是登记信息，一遍又一遍。态度都很好，案情却没有进展。不过至少不会卖我们的信息，登记起来也放心。
据说派出所每年会接到无数起健身房骗钱跑路的案子，能追回消费者损失的寥寥无几。群里大家叫XX健身的老板“这个死胖子”，在公示系统平台上检索XX，才发现这个胖子的公司已经被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。XX公司有十几项风险，但不知怎么，已经进行了注销登记申请，大家大呼，原来他早就准备好跑路了。
最令人困惑和混乱的是，XX健身“爆雷”之后，并没有停止办卡。朋友圈里还有人标着“最低价”“优惠价”，如火如荼地招揽不知真相的顾客继续办XX的卡。而我们稀里糊涂地向群主、举报热线、民警和律师登记，一遍遍登记，登记自己被骗了多少钱，姓名，身份证，手机号，周而复始。
说说我自己吧。自从健身房倒闭后，我开始思考办健身卡这个行为的意义。我工资不高，但我办过健身卡、美容卡、理发卡甚至修眉卡。以前办一张卡，我就以为我获得了一种精致生活，至少是一种态度，一种保障，好像我的身材、皮肤、头发和眉毛都得到了保障。
我记得，我办了修眉卡后，第二次推开美容店的小门，女老板的脸一下耷拉下来。我顿时觉得我不是来消费的，而像是来借钱的。办卡前我如上帝，办卡后我如蝼蚁。
难道挣钱就是用来被坑的？只是要看坑我们的人怎样巧舌如簧，吹出诚意，骗出新意，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被坑？
我看着电梯里张贴的小广告，又是健身房，叫什么我也没心情仔细看。不过我意外发现了XX健身的广告。我知道我追不回来我的钱，那469名群友也追不回来。
我想着怎么挽回我的损失，于是又买了一辆1000元的动感单车，塞在逼仄的出租房里，虽然我的同事告诉我这个东西大概几率会成为晾衣架。
我想明白了，我去不了健身房，但我可以在家里见缝插针地锻炼。我有甲状腺过滤性囊肿和乳腺增生，我还有颈椎病和腰椎病，我得锻炼。我心率过快，爬楼梯走两步就喘，屁股越来越扁，肚子越来越垮，这些说不定坐班的健身房前台也有，谁不需要锻炼呢？健康生活买不来，我还是得锻炼。
过去了好几个月，家门口又开了一家新健身房，年轻教练发着传单，他们热情、嘹亮，一遇见年轻人就扑上去推销办卡。但小区的居民们还陷在被骗的心酸中，没人搭理。
“哎，美女，健身，有兴趣吗？”我充耳不闻。我得回家骑单车，至少骑回本钱来，再往单车架上晾衣服。下次的体检报告，我要表现得更健康。
本文作者：陈清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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